打開窗口的遮光板，天藍得耀眼。還在一萬米以上的高空，幾乎沒有什麽雲。蘇筱黎調了調椅背，繼續看書。

連續接到賈凈秋和Helen的電話，她才知道原來程彧發生這麽大的事。不曾愛過他，但畢竟其實程彧也沒有對不起她過，和Helen的那些□□，甚至是筱黎的一種解脫。有時候回憶往事，她會想，這一切可能都是自己造成的。嫁給一個自己不愛的人，折磨的是彼此。如果一開始就沒有這段婚姻，程彧遇上Helen，他們也許能在一起，是不是更好一些？而自己從這段婚姻中離開，看似大家都回到了原點，畢竟是有些不一樣。

是時候回去一次了。

這次回上海，她並沒有和太多人講。公司那裏只是請了兩周的假，她也不知道處理這些事情大約需要多久。這些年，她習慣了和那些老外打交道，他們工作認真，私生活各自毫無相關，註重隱私，雖說沒什麽密友，至少不用背負太多。當飛機落在浦東機場，滿眼望去是黑頭發黑眼睛的乘客，筱黎突然想到四個字——近鄉情怯。

在這座城市，太多人，太多回憶，所以似乎那些空氣都更溫熱沈重。

Helen遠遠地就看到了她，幫著一起拿托運的行李，問了一聲：“有沒有時差不適應？”

“還好。”稍有疲憊，但是畢竟能承受。筱黎對著Helen一笑，頗有點心照不宣的默契。回上海這件事她連父母而戴瓊、賈凈秋那裏都沒有透露，只是先告訴了Helen。

其實，當她接到Helen電話的時候，第一感覺無比錯愕。幾年前的那次相見，並不是很愉快的回憶，筱黎想不出什麽理由Helen要打這個越洋電話過來。但是對方也沒有給她太多想象的空間，直截了當地告訴她，程彧公司資金周轉出現問題，在上海那套她名下的房子能不能由她出面抵押給銀行套點現金出來。“算我私人問你借的好嗎，雖然可能你也不相信我以後能拿什麽還。”當Helen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筱黎突然覺得心裏對她恨不起來，連一絲怨懟都沒有了。

本來也就沒有恨吧。筱黎後來回想起這段經歷，才發現她對於Helen的情緒，在當年來說，更多的也是意外和屈辱。在她決定剝離曾經愛過白樂胤那段記憶，嘗試著去喜歡程彧，然後和他過一輩子的時候，Helen的出現惡狠狠地提醒著她，蘇筱黎，你怎麽可能做到，你根本不願意為程彧生個孩子，你也從來沒有真正地把他當做你的丈夫，你不愛他，因為你還愛著……

一直在逃避的現實□□裸地被呈現眼前，激起了她無法想象的勇氣。睜開眼睛去面對，去試探著碰觸，原來，也沒有想象中那麽疼。

當Helen成為一劑良藥，而不是一個恥辱的印記，她們原本也就是可以做朋友的兩個人。同樣的有自己的堅持和驕傲，同樣的執迷於一段愛情但又能自在灑脫地獨自生活，同樣的在一份事業中游刃有餘卻沒有丟失溫柔的心。

把筱黎的行李丟進後備箱，Helen做出了個得意的笑容：“哈哈，這下我能知道你住在哪裏了！”

筱黎配合她故作神秘：“我是不會讓你把車開進小區的。”

問過中介之後，蘇筱黎終於相信，原來上海房價的漲幅真的如傳言，在好地段有間房子，躺著也能每年凈賺上百萬。程彧分給她的那套房子買的時候不過500來萬，到如今竟已飆升至近2000萬，這太瘋狂了，不到10年時間，她什麽都沒有做，就這麽平白無故多了1000萬的進賬。對於習慣了以自己的努力勞動換取收入的她來說，這種意外之財帶來的不是驚喜，而是別扭。

因此，賣掉這套房子她絲毫不心疼，雖然連Helen都建議道：“其實抵押出去也有千把萬，過幾年都漲回來了，哪怕程彧沒有挺過這一關還不了錢給你，你也有套房子傍身。”

筱黎搖搖頭：“我又不是潦倒到沒錢養老，真的懶得折騰。賣了吧，那麽大的房子我也不會去住。”

Helen沒有多勸。她完全能夠理解，一個有能力而自信的女人，對物質沒有過多要求的時候，能夠自由選擇讓自己覺得舒適的生活，又不為金錢所左右的那種豁然自在。筱黎說得沒錯，哪怕這所房子增值幾千萬，也不能為她帶來更多的幸福感了。

市場都看好房價會繼續漲，加上還沒有回來之前已經委托律師朋友和Helen幫忙關註合同的事宜，所以這套房子出手很順利，比預計更早地拿到了錢。這一次，筱黎聽了Helen的勸說，給自己留下了部分現金，給程彧寫了張1000萬的支票。

“我說，你也是夠看得穿的，拼命讓我少給程彧一點錢，不就是等於少給你一點錢嗎？”筱黎和Helen開著玩笑，也是試探，她到底有沒有原諒程彧，是不是決定和他在一起。果不其然，對方還是在嘴硬。

“他是他，我是我。” Helen的急於撇清的樣子在筱黎看起來有點可愛，她那張明艷的臉上是一本正經的嫌棄感，筱黎懂，在你心裏藏著一個人的時候，你根本無法做到無動於衷，又那麽害怕心事被洩露，於是只能佯裝驕傲地不屑著，其實內裏早已暗流湧動。

真好，Helen還能愛著程彧。沒有失掉愛一個人的能力，始終能夠原諒，始終還有希望，是多麽美好的溫暖的事情。

不顧Helen的勸阻，筱黎把支票交給了Helen，決定暫時不見程彧。“不過如果你們結婚，發帖子給我，我一定來。”

開車回家的路上，筱黎反覆聽著一首歌。

“忘掉天地 仿佛也想不起自己

仍未忘相約看滿天黃葉遠飛

就算會與你分離 淒絕的戲

若決心忘記我便記不起”

其實Helen並沒有猜對，她根本不是因為覺得見到程彧會尷尬，才不願意親自把支票給他。而是這麽多年來，但凡有一點點能讓她回憶起某個人的人和事，她都會努力去隔離。回到上海至今都沒有聯系莊梓康和駱思捷他們，也是一樣的道理。

蘇筱黎突然發現自己有點羨慕Helen，她已經沒有她那種還敢回過頭去愛那個曾經讓自己疼到周身都是傷口的人的勇氣了，甚至連想起，呼吸的空氣也會進入那細細密密的疤痕裏，繼續疼痛。

媽媽的狀態越來越差，已經處於彌留之際，白樂胤漸漸接受了這個現實。一個年近80歲的老人家，病痛纏身，可能她都已經準備好了與大家道別。只是心裏還是有種被一絲絲抽去了很重要的一塊的感覺。

不過最近總算有個好消息。文文的生父母要到上海洽談事務，這次會暫住上幾個月，所以文文也跟著一起回來，假期差不多有兩周可以停留。當文文在電話裏喊著“白爸爸，我好想你”的時候，他才發現，生命的活力和希望，原來真的需要一個人來傳承下去。某個時刻，他會覺得有些迷惘，自己這樣孑然半生，是不是真的錯了？

心情好的時候，開車也比以往快了一些。所以當他經過一個路口，看到了那個仿佛很熟悉的身影，以為不過是自己的幻覺。她，應該是還在倫敦或是曼徹斯特吧。苦笑了一下，白樂胤搖搖頭，試圖把腦子裏面莫名其妙的想念甩去。自己已經是錯過了，這一生，他最失敗的就是愛情，從來不曾懂得怎樣去愛一個人，或是被愛，所以蹉跎的時間和那些對不起的人，連句抱歉都已經來不及說了。

信號燈轉綠，他一腳油門開了出去，想要早點回家休息。雖然不確定文文會不會回家住幾天，但是她的那間房，他一直保留著，每周都會好好打掃一下。明天早點起來，把家裏收拾幹凈，買點文文喜歡吃的菜，再給她挑選一件禮物。這一次他想親力親為，沒有讓阿姨幫忙。隔天，如果航班準點的話，下午六點他就能在機場看到文文了。

回到家裏看了手機，有文文發來的消息：白爸爸，你到時候會來接我嗎？

他笑著回覆道：一定會。

一夜無夢地醒來，白樂胤覺得很難得如此神清氣爽。他給自己沖了一杯咖啡，躺在沙發上刷刷朋友圈醒一醒神，看到Helen所發的一條：接機歸來。看到機場，突然發現自己好久沒有去旅行了呢。

配圖是車子後備箱裏的行李和穿著長裙的一襲背影，白樂胤發現那個行李箱似乎和蘇筱黎慣用的那個一模一樣，而那個背影也太像了……他又苦笑了一下，怎麽你看誰都覺得是蘇筱黎嗎？她還在英國，Helen接機的女朋友怎麽會是她？

幹脆坐起身喝完咖啡，把手機一丟，準備給房間大掃除。白樂胤，你大概是太久沒有這麽空閑，所以才會胡思亂想！

站在酒店大廳裏，Helen問蘇筱黎：“你真的就在這裏住了近10天，也沒有見其他朋友和家人啊？”

“假期也不是那麽長，應酬不過來。”筱黎只是扯了扯嘴角。

Helen知道她一定有原因，也不多問，拖著她的行李上了車，只說：“我想去旅行了，如果簽證順利，下個月第一站到你那裏蹭吃蹭住。”

“好啊。”這次，蘇筱黎的笑是真的從眼睛裏蕩漾開來。

路況很好，她們比預計時間早了半個多小時，Helen覺得還可以送送蘇筱黎，就直接把車開到了停車庫。旁邊有一部非常熟悉的車引起了她的註意。再仔細看了看尾號，這……於是一邊往電梯走去，Helen一邊打著電話：“白總，你在機場啊？”

筱黎其實也早已看到他的車了，但是偌大的機場，原本都是匆匆的旅人，便就視而不見。誰知道Helen竟然也和白樂胤交情不淺，居然還打電話給他！

“……哦，接女兒啊。我來送筱黎的機，你要不要來找我們？”筱黎想要勸阻，又覺得有些欲蓋彌彰，終於什麽都沒多說。

把行李托運之後查了查航班，果不其然晚點了。於是也都不急著安檢，在costa坐下，咖啡蛋糕水果杯點了一通，Helen笑說：“真是虧了，咖啡店為什麽不能吃完結賬，應該讓白總請客！”

筱黎只是默默地喝著咖啡，怎麽今天的美式這麽酸澀？於是用一口芝士蛋糕的甜膩把這種感覺壓下去，擡起頭的時候，白樂胤向她和Helen點點頭。

“好久不見。”兩人同時說出。

Helen把蘇筱黎的尷尬解讀為她這次低調回來居然見到熟人，可能讓人感覺不太禮貌。而白樂胤的不安則是因為——“我這下真的理解了，為什麽說女兒是前世的情人。白總，你真是難得讓人看見這副模樣啊，完全顛覆了我對你的印象。”

白樂胤用笑容來回答Helen的表揚。但馬上，他焦灼地看看了手表，皺起了眉頭。

“也是航班延誤吧？筱黎的飛機要再等兩小時才能飛，國際航班最近準點率不高。” Helen又笑起來，剛想再嘲笑幾句，突然發現機場似乎一下子喧鬧起來。

此起彼伏的電話鈴聲，匆匆忙忙的腳步聲，還有機場廣播的聲音……三個人的註意力都被引了過去，或者應該說，白樂胤瞬間變得慘白的臉讓蘇筱黎和Helen都跟著他的視線，望向已經亂作一團的詢問臺。廣播裏反覆播送著一條消息，從奧克蘭飛來的一家波音747航班目前處於失聯的狀態，請接機的親友耐心等待，正在和對方機場聯絡……

是，文文坐的那個航班？蘇筱黎第一次眼神直視白樂胤，他點點頭。

像是猛然驚醒，白樂胤跌跌撞撞往服務臺跑去，蘇筱黎和Helen忙跟過去。那裏早已裏三層外三層擠了許多親友，工作人員焦頭爛額地安撫著。白樂胤在離開人群一米的地方突然站住，然後轉身離開。越來越響的電話鈴聲顯得那麽突兀，白樂胤從口袋中拿出手機，卻沒有接聽。蘇筱黎看到屏幕上閃動的“莊梓康”，就接了起來。她還沒來得及說話，那頭就是一個瀕臨崩潰的聲音：“樂胤，你是不是還在機場等文文，剛才我托朋友查到，失聯的那架飛機……已經墜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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